奔落的雪原——北美观瀑记/宗璞[转载]

对北美洲五大湖区的尼亚加拉大瀑布真是向往已久了。听说有人前往观赏，看着看着，忍不住跳了进去。也有人专门到那里自杀，大概以为那咆哮的急流能洗净世间的污秽罢。便想我若结识了大瀑布，当写一篇小说，写本是前往结束自己生命的人终于获得了生的力量、懂得了怎样赞美人生、谱写人生。那是一切名山大川应该给予人的。我相信尼亚加拉也是如此。

一路上我总想不通，这样大的瀑布怎能不在崇山峻岭之中，而是在平原上。经过五大湖之一的伊利湖时，只见水天一色，无边无际。公路上有不少疾驶的车，顶上倒扣一条船，便是去湖里游荡的。据说这湖连同另外三湖的水都经大瀑布落到尼亚加拉河中，再经安大略湖、圣劳伦斯河流入大西洋的。这么多的水，想来那瀑布一定够壮观了。

2 e0 p' _9 |, C, x3 M- R) L  F车过靠近加拿大的巴法罗城时，已是下午。“不远了。”来过的人说。“怎么没有声音呢。”我想，因为目的地近了，大家都有些兴奋。我却忽然害怕起来。这平淡的湖水，连同周围平淡的景色，能汇集出怎样的雄伟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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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车后我以为还要走一段路，却忽然发现已经到瀑布旁了。最先看到的是美国瀑布，立足处比河流的水面约高两、三层楼。河水平静地、放心地流过来，似乎万万没有料到会猛然跌落。水色碧绿，到悬崖边时，忽然变做了大块的雪，轰然落下，溅起无数水花、使得瀑布下部宛如在云雾中。大雪块不断崩落下来，云雾不断升起。它这样宽，悬崖岸长一千一百呎，又这样高，落差一百八十呎，奔腾咆哮，好像要在顷刻间使出全身解数，而这顷刻一直延长了不知多少万年，永没有疲惫的时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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瀑布下是深谷，若凭走路，恐怕要走好一阵。我们乘电梯下到谷底去乘船，一会儿便到。电梯中可见美国瀑布旁边的小瀑布，名唤新娘的面纱。小瀑布再往北是三个瀑布中最大的，属于加拿大的马路瀑布，悬崖岸边呈巨大的马蹄形。宽两千五百呎，落差一百七十呎。上船时发雨衣，船走时轰鸣的水声越来越大，船也越来越颠簸。真高大啊，那急遽奔流的水壁！好像是天门大开，尽情地把水倾泻下来。到马掌瀑布下面了，浪花飞腾着，人们如立雨中。船还向前行，眼前什么也看不见，只是迷雾一片。不少人叫着笑着。我望着四周迷蒙的水气，连船下的水也在跳动，翻起无数水花。就像在黄山上想跳入云海，在太平洋岸边想踏上海波一样，我真想跳下去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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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j/ P0 M4 o* o5 `当然只是想想而已。船慢慢地转身，回头看那宛如在天际的翻腾跃落如雪块般的水，因为太宽太高太大，一眼难以尽收。一条巨大的虹出现在迷茫的水气中，弯弯的弧只划过瀑布的一角。在这里，瀑布一词似乎已不适用。布是窄条，而这里是这样雄伟，这样宽阔，这样急速地流动着，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。整个的雪原从天上崩落了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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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 ^5 V5 r+ D) S1 T6 Y2 a+ }# b# d$ T啊，奔跑而崩落了，崩落了还继续奔跑着的雪原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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据说曾有不少人把自己装在桶里，随着瀑布落入深渊。不少人中只有一个少年生还。人们惊喜之余，给他将息调养，然后罚款，我在瀑布下走一遭，对这些冒险家增加了几分理解。可能谁都想随着瀑布跃下悬崖，尝一尝那飞在半空中，震撼灵魂的喜悦。不过真的伸出双手去拥抱能毁灭自己的巨大的力量，固然需要勇气，也未免任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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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里人们的勇气和智慧是用在正当途径上的。原来流量每秒二十万零两千立方呎的水，一半用来发电了。它给了人们多少光明，多少力量！到晚上，瀑布也不寂寞，强烈的灯光照着它，反正它不在乎，也不能抗议。古人叹昼短夜长，有人秉烛夜游，有人“只恐夜深花睡去，故烧高烛照红妆”。现代人的气魄大多了，夜游改用探照灯。白色灯光确可以帮助人在黑夜中看到瀑布汹涌崩落的气势。凭栏倚望，有灯光处的 不是一片闪烁的白，不像白天，在雪般的水花下泛出碧绿来。只是瀑布太宽、峡谷太深，无论多么强的光，落到那崩落的雪原般的千万年不曾停息的层层水花上，那巨大的无底深谷中，全显得黯淡微弱，使得整个峡谷更添了些神秘莫测、捉摸不定的色彩。一切都显得更遥远了。忽然间灯光颜色变了，暗红的颜色罩住了深谷。一会儿又变做绿的、蓝的、紫的。据说这是尼亚加拉大瀑布重要的一景。我却宁愿只要素朴的白，能帮助人们夜游便足够了。绮丽的颜色和伟大磅礴不大相称，何况还使人想起霓虹灯来。莫非这气势庄严的大瀑布也在做着一场繁华梦么？

! t: i# P. y) H夜深了。我们要睡了。大瀑布不管灯光怎样变换，只顾奔跑着，跌落着，跳跃着，日以继夜地给人忘却一切的喜悦。它是勤劳的，清醒的。

# [; B( K% X$ G9 w' E次日清晨我们又跨过美国瀑布上游，从山羊岛上步行向下，来到瀑布半中腰流连。这里上看飞流，下临云雾。瀑布似乎是悬空的，不知来龙去脉，只是向平面延伸，一直转了半圈，成为马蹄形。有这么大的马么？是霍桑在《奇异的书》里描写的，载了英雄人物去砍下妖魔的三个头的那匹飞马罢？可惜我没有听到这里的传说，不过我自己可以编出一个来。

这时在美国瀑布下面和对岸加拿大一侧的山谷中，都有三三两两的黄衣人在行走。什么虾兵蟹将？我们问。原来可以通过隧道下去，到瀑布近身处看。在美国这一边的叫“风洞”。我们兴致勃勃地去了。穿上雨衣雨靴，也都成了虾兵蟹将。乘电梯从岩石中下去，走过隧道，到得洞口，洞外有栈桥，位置在美国瀑布和“新娘面纱”之间。水声轰鸣，比在船上时更强十倍！我们不管浪花飞舞，循栈桥向大瀑布走去，真走到它身旁了！离水流只有二十五呎！这时仰面上看，急流自天而降，仿佛就浇在自己头上！厚重的水在脸面前奔腾着、厚重得像浮雕。却是奔跑着的活的浮雕。风挟着水蒙头盖脸而来，风和水都是硬的。这里不是水花水气，简直是置身波涛中了。这奇异的站立着的波涛呵！“我们算是到过瀑布里面了。”一个西班牙人说。

& {) J5 k) T' V  z3 @+ f啊！崩落了还在奔跑的雪原！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呢？我伸出手，想和瀑布巨人握一握。他却置之不理。又是一阵水浪浇来。“快走，请快走。”管理栈桥的人说，他的声音在雷鸣般的轰响中消失了。

我又伸出手来，抓住一捧水。水从指缝间漏出了。尼亚加拉大瀑布的雄姿却永不会从我的记忆里筛去。我会永远记住你的伟大精神，你的磅礴气势，你的力量，你的速度！我会永远记住你那如同崩落的雪原般的流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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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到山羊岛和附近的三姊妹小岛。在山羊岛北端，可见烟波浩渺的湖面，水鸥点点。岸边树木还绿着，已带些初秋的萧瑟了。它们静静地站着观看水波流去。辉煌的激昂慷慨的乐意结束了，这里是一段慢板，徐缓悠扬。湖水从山羊岛分开，流过各种形状的石头，水清见底，从容不迫。到三姊妹岛时水面很宽，却越流越急。下面便是马掌瀑布了。绿浪时起，汹涌的水波似乎比我们站的地方还高，它们准备着，准备加入到奔落的雪原中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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据说从加拿大一侧看尼亚加拉大瀑布更为壮观，我想不去也好。生活中美好的事物是没有穷尽的。叹为观止的景色还没有止。留着让人向往，让人期待，让人悬念。

（原载《散文》1984年第4期）